寻梦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王耀兵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第一章

儒雅祖父传授古韵 意气书生偏科考场

        

        滚滚红尘忙碌影，几无逃离炊烟。炊烟生命命生缘。人生多梦想，梦想著人寰。

        有人奔波财路上，有人执着毫端。试看谁能越篱蕃？文章千古事，富贵逝流年。

      

        话说鄂东地区多山，山里人多梦，有了梦，山里人的日子才有奔头。山里人的梦有平凡的，也有远大的。平凡的平凡得单身汉梦想娶上媳妇、庄稼汉梦想多打几斤粮食、婆婆们梦想孵出的鸡母的比公的多、媳妇们梦想第一胎就生个带把的；远大的远大得姑娘们梦想嫁到城里、当兵的梦想提干、读书的梦想考上大学、爱好文学的梦想当上作家。然而，平凡的也好，远大的也罢，一无离不开炊烟。平凡的围着炊烟打转转，远大的需要炊烟来哺育。炊烟是梦的源泉，也是梦的翅膀，只有翅膀硬挺了才能负重远大，否则，这远大会掉下来，掉在山的贫瘠上，被摔得粉碎。

        

        博士也有梦，他的梦远大，他梦想当作家。

        博士乃书香门第，他的家道中落了书香未断。爷爷说，穷莫丢书，书里有前途，丢了书就丢了前途。爷爷所谓的前途即仕途，可他读了一辈子书却没有入仕途。有人说，爷爷读死书，读迂了。博士没有考虑仕途，他只想当作家，当作家写文章。文章千古事，远大。

        然而，博士家的炊烟却负不起他的远大，他的梦从炊烟上掉了下来，掉挂在荆棘丛生的山崖上，这一挂快四十年了，可突然有一天，这梦似乎得了祖上的灵气，抑或受了气候影响，尽管少了根基却发了芽，还努力生长，大有不茁壮不罢休的势头。

        博士本来不叫博士，叫诗文，这名字是他爷爷取的，他爷爷希望他将来在诗文上有所成就，继而吃仕途饭，谁知天命难违，博士连文章饭都没吃上，最终吃了博士饭。这博士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博士，乃木工的别称，鄂东山区的叫法，博士是木工，大家都叫他博士了。叫着叫着连诗文都叫没了。

        提及博士的爷爷，人称四相公，读了不少老书。他身材颀长，面容清矍，常常一袭青布长衫，儒气十足。待人接物好讲礼数，但凡辈份比他长的，那怕是个孩子，他也要以叔或姑相称，绝不含糊。然而，尽管他饱读诗书，却生不逢时，正待求取功名科举尽废。再则，为人固化、守旧，很难融入时代新风，最终只落得毕生稼穑。到了晚年赋闲在家，倒也悠闲自在。

        大凡读书人很难释怀文字，博士的爷爷也不例外。每有暇时，常常拈来古韵在那里揺头晃脑地唱读起来:白马紫金鞍，停镳过上兰。寄言狭斜子，讵知陇道难。赤坡途三折，龙堆路九盘……

        博士此时尚幼，或坐童椅于跟前，或依手臂于怀里，一双懵懂的眼睛眨巴眨巴地瞧着爷爷。每每这时，爷爷会合上线装本:人之初，性本善……昔孟母，择邻处……于是，祖孙二人这一唱一和的声音，弥漫了依山临水的小山村。

        大约从这时候开始，博士就接受爷爷的文字教育。爷爷先将《三字经》让他背熟，然后逐字逐句向他讲解：“‘昔’乃从前，‘孟母’乃孟子的母亲。”博士说:“爷爷，平日里五叔要是说个‘奶’字您就不高兴，今天怎么自己也说呢？”爷爷听了先是一怔，然后摸了摸后脑勺，抿着嘴笑道:“这个乃跟那个奶可不一样了，这个乃是“是”的意思。也就是说，“昔”是从前的意思。”博士说：“哦，那母亲是什么意思呢？”爷爷说:“母亲是妈妈的意思。孟母是孟子的妈妈。”“哦，晓得了，孟母是孟子的妈妈。”博士又歪着小脑袋问:“那孟子是谁呢？”“孟子是战国时的大文学家。”“那战国时又是谁呢？”博士好奇，刨根问底起来。

        爷爷又摸了摸后脑勺，很有耐心地从故事的始因一一讲给他听。但博士终归太小，仍然似懂非懂地瞧着爷爷，最后突然嚷道:“爷爷，我肚子饿了，我要吃煎的粑粑。”

        在那个年代，大凡识文断字者要么被公务所绊，要么被成份压制，博士家解放前是个破落户，又旁系烈属，因此他的爷爷便成了周边十里八乡红白喜事的执笔名人。博士是爷爷的跟班，爷爷走到哪里博士就跟到哪里。

        一日，邻村有人结婚，请爷爷去写楹联。主人见他们来了，连忙出迎道:“侄哥，又要辛苦您了！”爷爷连忙打辑，回应道：“应该的，恭喜三叔您了！”主人见博士也来了，笑道：“呵呵，你也来了。”说罢，一把将他揽进怀里，摸着他的小脑袋，笑问道:“乖乖，几岁了？”博士伸出四个小指头，奶声奶气地说:“爷爷说我快四岁了。”爷爷在一旁道：“诗儿，快叫三曾爷爷。”博士连忙甜甜地叫了一声:“三曾爷爷！”“哎--好乖！叫诗儿，好，好，这名字好！”说罢，又笑眯眯地问道：“你会诗吗？”

        这家主人原本逗他，博士却说:“我会。”“是吗？那就念来听听？”博士见他说念诗，连忙纠正:“三曾爷爷，您说错了，不能叫念诗，要叫吟诗。”主人一听乐了，说:“哦，叫吟诗？好，那你就吟来听听？”

        博士巴不得卖弄一番，是故讨个夸赞，便学着爷爷平日里的模样，摇头晃脑地吟唱起来:“少年易老学难成，一寸光阴不可轻。未觉池塘春草梦，阶前梧叶已秋声。”

         “哈哈！吟得好！吟得好！”主人赞罢，回头对博士的爷爷继续夸他:“侄哥，人说笋子挨竹子冒，看来这话一点也不假啊！”“哪里！哪里！”爷爷谦逊道。

        这厢却急坏了博士，嚷道：“三曾爷爷，我还没吟完呢！”主人见说又乐了，笑道：“呵呵！那就接着吟来。”

        博士又晃着小脑袋继续吟道:“平平仄仄仄平平，仄仄平平仄仄平。仄仄平平平仄仄， 平平仄仄仄平平。”主人听了有些莫名其妙，笑问道:“呵呵！这是那门子的诗呢？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啊？”博士道:“爷爷说这是诗格，是要一起吟的。”“哦，一起吟！一起吟！”

        这家主人虽曾念过几年书，识得几个字，却从未听说过诗格，更不知其所以然，他云里雾里笑了笑，将博士抱进屋里，抓了一把糖果给他，之后交给一老妇人道:“妈，这孩子虽然乖，但也得有人看着，这就指望您了。”

        古之有云:近墨者黑，近朱者赤。博士天性乖巧，加之爷爷循循善诱，及至上学年龄就很背得一些诗词，识得一些文字，对古典文学产生了极大的爱好。因为这爱好，博士从小学到中学跟语文走得很亲热，至于数学，虽未被他打入冷宫却也有些疏远，待发现皇恩不能偏宠时，数学却不待见他了，高考时跑出来拉他的后腿，让他过不了龙门。博士高考落榜了。还让他两次落榜！

        通常，山里娃的出路在于读书，高考恢复后，读书的出路又是考上大学，否则，这书算是白读了。博士做梦都想考上大学。他想考上大学进中文系，但他没有考上，没有考上就得回家种田，吃农耕饭。

        正所谓:祖坟山上，皇封登仕郎。三槐堂中，梁绕诗书香。当年爷爷寄厚望，诗儿前途应无妨。却谁知，高考偏科终落榜。说什么，韵平仄，诗铿锵，终因失算数码行。昨日书生意气校园梦，今朝愁容满面对西窗。叹世事，无规章，多少男儿梦黄粱。莫非上天早注定，博士要入农耕行。

        博士没有考上大学像换了个人似的，一天到晚蹙着眉，沮丧着脸。有人叫他，要么不答理，要么轻轻地嗯一声，连他自己都听不见。再叫，着人家看一眼，也不问人家有什么事就自顾自地走了，走到没有人的地方看着某个物件发楞，一愣还大半天。这时，他的爷爷早已驾鹤西去，只有父母看在眼里，急在心上。

         一日，父亲将他叫到跟前，说道:“如今高考落榜了，想必只是祖坟的原故，怨不得你了。如果让你回队里生产，我估摸着你是吃不了那份苦的。常言道，三百六十行，行行出状元。依我看，倒不如为你寻一师父，学一门手艺，若是手艺学得好，你今后的日子也就不用愁了。愿意么？”

        博士当然不愿意。他心里只有大学、只有作家，他想继续读，继续考，只是家里困难不好意思开口，而今父亲要他去学手艺，他始料未及。他低着头不吭声，一双手来回地捻他身上穿的汗衫下摆，好像他这样捻能改变父亲主意似的。可父亲接着又说：“俗话说，人的一生，时也、运也、命也，老天爷早就安排好了的。命里穷，捏着黄金变成铜；命里富，捏着白纸变成布。吃啥饭也是，你就认命了吧？”

 

        博士不相信这一套，继续捻他的汗衫下摆，也不说话。父亲见了叹了口气，说：“唉！想读书是好事，只是……”

       父亲没有说下去。他知道孩子的心思。

        沉默，连窗外的知了一时间都沉默下来，空气凝固了，凝固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。  

       最终父亲打破了这沉默，说：“那好吧，接着读，至于困难，车到山前必有路。你五叔刚好回了，让他先帮你垫上学费，回头我也跟他去山西挖煤。”

        父亲有胃病，做过胃切除，医生说他的胃只剩下三分之一了，并嘱咐他要少吃多餐，还得吃容易消化的。去山西挖煤？那哪行呢？殊不说那活儿太辛苦，就是那里的伙食他也吃不消！一日三餐的干米饭，他这不是拿命来换自己读书吗！

        博士崩溃了！他彻底崩溃了！！他啥也没说，含着泪跑回房间，闩了门，伏在写字台上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。他这时候只想哭，一闷头地哭。偏西的太阳被他哭下山了，窗外竹林里的鸟儿被他哭安静了，就连空气都被感染了，少了许多热情。这天，他连晚饭都没吃，母亲叫他几次他硬是不开门。他哭累了，透过窗户对着天上的星星发愣。他总感觉那星光像是爷爷的眼光。爷爷像是在用眼光埋怨他，孝乃读书人的根本，你连本都忘了还读什么书呢！

       毕竟，博士是在孝道里长大的，他不能忘了孝道，他更不能因为他想读书让父亲去卖命，否则，就算考起了大学人家也会笑话他，不屑于他。再说，就算父亲没有胃病他也于心不忍。父亲快六十岁的人了。

        然而，博士的作家梦却没有崩溃，连动摇都没有。他试图说服，甚至驱赶，可他的作家梦早已深入了他的骨髓、融进了他的生命，他说服不了，也驱赶不了。没奈何间，他突然想到了二曲先生，二曲先生也是因为家贫辍了学，他自学，通过自学圆了他的文字梦。他甚至还挤身于“海内三大名儒”之一。博士也想自学，他想，条条道儿通罗马，虽然会走很多弯路，但他别无选择。再说，很多作家都没有上过大学，徐银斋还是小学毕业，一样的成了作家，还成了很有名气的作家。虽然，被冠以农民作家的称号，但农民作家也是作家！农民作家写出来的东西接地气。徐银斋的文章不仅接地气，还接洋气，他的小说《胡琴的风波》飘洋过海了。

       博士不想为难父亲，他决定答应父亲去学手艺，一边学手艺一边通过自学达成他的作家梦。

        其实，博士还有一想法，他想，任何事情没有绝对，万一又没考上咋办呢？他干脆先去学手艺，等征兵的来了去当兵。他听说部队也可以考大学。他还听说部队里考大学相对容易许多。虽然只是听说，但也是希望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第二章

学手艺心思常纸笔 行师道教化每恩威

         一日，天还未亮，母亲来到博士房间，见写字台上的柴油灯还亮着，昏黄的灯光下，蚊帐大开，博士和衣半躺在床上抱着书睡得正香。母亲皱了皱眉，心里说，这孩子若是学手艺有这么认真就好了！她轻手轻脚地抽出了书，找来蒲扇赶了赶蚊帐里的蚊子，帐好，又整理了一下写字台上的凌乱，之后依着床沿坐了一会儿，起身回到灶屋，往灶里添了一把火，又折身回来，轻声唤道:“诗儿，该起床了。”

        博士翻了个身，整个身子滑落下来接着又睡，母亲见了有些不忍，忽然想起为他准备的行李，便拿来又仔细地检查了一番，见该带的都带了，只是多出了一摞书，她心里一酸，含着泪来到他父亲的房间，对他父亲说：“时候还早，让他多睡一会儿吧？”

         他父亲却说:“该起床了。今天正好初八，是出门的好日子，这日子又是他师父定的，没准他师傅还在家里等着他呢。投早不投晚。”说罢，也要起床。

        母亲连忙拦住，说：“让我送他吧？瞧你这脚……”

          博士的父亲耖田伤了脚，他舍不得花钱，只拿盐水洗，可这盐水不管用，伤口发炎了，走路一跛一跛的，但他不放心，说：“没事，让我来送，不然他师父会怪罪的。”他下意识的摸了摸伤口，问:“家里还有点钱没有？”母亲说:“这几天卖鸡蛋的钱还在呢。”父亲说：“拿出来吧，都拿了给他，孩子第一次出远门。”母亲却说：“不是有师父吗？”“哪有当学徒的管师父要钱呢？孩子万一有个什么急用的。”父亲不以为然地说。

        于是，博士跟着师父去大别山的腹地学起了木工手艺。路上，师父对他说:“别小看我们这行，很多人想学还学不来呢！既要天分，又要舍得吃苦。最关键的是要听话……”

        师父一路上对博士说了很多，包括当学徒的一些规矩。譬如徒弟要为师父添饭、吃饭时徒弟不能和师父对坐，等等。其实，除了天分，父亲都嘱咐过他。

        一路上，博士饱受了教诲，也饱尽了眼福。

        时值盛夏，刚好下了一场阵雨，山洪爆发了，博士见一道白练挂在远处的山崖上，尉为壮观，心想，难怪谪仙咏出了“飞流直下三千尺，疑是银河落九天”的豪迈，原来好句是从生活中得来的。

        晚上，博士吃完饭，早早地来到主人为他们师徒二人安排的房间，从包里翻出笔和本子，正准备写点咏景的文字，却见师父进来了。师父发现他手里拿着笔和本子，一脸的不高兴，说道:“赶紧睡觉，明天还得早点起床，帮主人搬木料。”说罢，自己先上床睡了。许是车途劳顿，师父一上床就鼾声大作。

        从此，博士每天在师父的眼皮底下早睡早起。因为学木工，几天下来单的一双手就血疱累累，眼看连碗筷都拿不稳了，师父却说，算不了什么，吃得苦中苦才能学好手艺。

        师父手艺好，又在这一带干了多年，人头熟，往往东家还未做完西家又找上门来，博士也跟着忙得不可开交。

        终于有一天，有位老人去世了，这老人的棺材是师父收的，他的家人请师父过去盖棺。这是山里头的规矩。师父去之前安排博士在另一人家挖榫眼。博士心想机会来了，他紧赶慢赶，及至挖完榫眼日头才刚刚偏西，眼见没有事情可做了，便早早地收了工，取了笔和本子来到塆的西头，找了一僻静处练习写作。

        大约师父怕他出错，抽空过来查看，见榫眼挖完了，挖得也很好，只是不见了博士。初时，以为他去了厕所，等，可等了半天却不见他回来，便过去找，没有，问房东，说是拿了笔和本子往西头去了。

        

        师父听说博士拿了笔和本子，连忙赶了过去，果然见他蹲在那里写写画画。因为投入，博士没有发现师父来了，待发现时却晚了，手里的本子被师父一把夺了过去，一边撕扯一边嚷道:“我也带了些徒弟，却没有见过你这么大胆的，事不做跑出来写文章，你以为这是学校？！”博士见师父撕了他的本子，心疼，轻轻地回了一句:“榫眼不是挖好了吗？”师父见他居然还敢顶嘴，更来气了，吼道:“呵呵，你还有理了！”说罢，顺手拣一木棍向他打了过去，口里骂道:“混账东西，你还有理了！这么认真也没见你考上大学。滚！给老子滚！我可带不了你这样的徒弟！”

        师父如果只是骂他几句、打他几下，甚至撕了他的本子，他也就忍了，但师父却笑话他，笑他没有考上大学，伤了他的自尊，他怎么忍不了了，回道:“滚就滚，还赖上你不成！”说罢，气冲冲地回到住处取了行旅要下山。

        山里人带徒弟有打死不救的说法，博士的师父有些岁数了，奉行老一套，经常打骂徒弟，可这一次却遭到了反抗，他做梦都没有想到。他眼睁睁地看着博士要下山。初时，因为气头上，心想走就走吧，这样的徒弟也确实没法带了。可后来又想，这孩子毕竟刚从学校回来，虽然脾气大一点，但聪明，又有些不舍。房东灵醒，连忙赶上去拉博士，劝他，博士不听劝，坚决要走。

        不知谁家的一只羊羔在山道上东张西望，走走停停，像迷了路似的。

       博士跟在这羊羔的后面也是走走停停。他是真的迷了路，但不是这山路，是他的人生之路。他不知道他接下来的路如何走下去。他为他的前途发愁，为他的梦想发愁，为他这样回去如何面对父亲发愁。辛弃疾曾说， 少年不识愁滋味，爱上层楼。爱上层楼，为赋新词强说愁。博士才十六岁，属于少年，却识尽了愁的滋味！

        曾几何时，他是那么的意气，那么的自信。虽然他数学差点，但他读的是文科，语文好，语文好有利于其它科目的发挥；虽然<<老师和历史老师总爱说他答题抓不住要害，可每次考试他的总分都在前三名。他不相信他考不上大学，他更不相信他会学木工。连做梦都不相信！他总觉得有一种无形在左右他，不由他的意志。他想，难道真的如父亲所说，时也、运也、命也？博士年轻，不相信命，他只相信有志者事竟成。他要与命运抗争、他要继续复读。家里供不起他自己想办法，自己去借学费，借生活费。管舅舅借，管姐夫借，只要有一点关系有一点希望他都要去借。他答应给利息。

        博士走走停停来到山下小镇，一打听，班车早就走了，只好找一小旅馆，将行旅往床上一丢，将自己也往床上一丢，双手抱头仰望着房顶想心思。他这时候的心思很乱，像麻一样乱。他想得也很乱，像六月的天，一会儿苍狗，一会儿彩虹。

        山高日短，房间里的光线渐渐地暗了下来，像有人涂墨汁似的，先是角落，接着整个房间。房间里一片漆黑。博士在这漆黑里做起了阳光梦。

        阳光下，博士在冲田里薅秧，很多人，整个小队都在。突然有人喊他，寻声望去，见是他高中的语文老师，最爱他的吴老师。吴老师手里拿着一张纸很得意地向他挥舞着，叫喊着，诗文，你考上了！你考上大学了！博士兴奋，他兴奋得连薅秧棍都不要了，连忙往岸上跑。父亲也往岸上跑，母亲也是。后来队长也起来了，大家都跟着起来了。山里人稀罕，稀罕山旮旯出了大学生；山里人好奇，好奇这大学录取通知书。他们都围着看，争先恐后地看。当然，也有想沾沾运气的，为了他们自己的孩子；也有凑热闹的，山里人喜欢热闹。隔壁的六哥很特别，他看得也很特别，他只看上面的印章，而且看得很仔细。有人说，老六，念来听听？六哥不识字，大家都笑。六哥瞪了那人一眼，说，有么笑头，我是冇读书，不然一样考上大学！一样请大家喝酒！六哥爱酒，总爱往酒上扯，于是大家都跟着往酒上扯，都嚷着要父亲办酒。还嚷着要父亲放电影。父亲忙不迭地点头，像鸡啄米似的，说，行！行！都行！

        办酒这天很热闹，亲戚来了，塆人来了，老师来了，大队干部来了，只要能想到的都来了。甚至没有想到的也来了，譬如他们的班花。班花长发辨，衣着淡雅，像刚出水的芙蓉，看着博士笑。她笑得很含蓄，博士不懂，母亲懂，拉着她的手不放，说，真漂亮！母亲这一拉招来了很多眼光。二嫂问，这是弟媳吧？母亲没有说是，也没有说不是，只是笑，她的笑却成了默认。二嫂说，诗儿真有福气，找的媳妇漂亮过全塆。母亲仍然笑，她笑得很灿烂，似乎突然间年轻了许多。博士没有笑，他脸红，但心里高兴，比吴老师将他的作文拿到班上当范文念还高兴。

        博士醒来的时候这高兴还没有完全离去，他躺在床上回味着刚才的梦境，回味着梦境里的快乐，像牛反刍似的。俗话说，日有所思夜有所梦，博士的梦许是潜意识所然，抑或源自他平日的幻想。他喜欢幻想、他经常幻想。他幻想过考上大学的风光，幻想过发表文章的风光，幻想过因为他的风光他所喜欢的女孩如何如何地追他。他甚至还幻想过若干年以后家乡人将他的文集拿出来翻晒的场景。小时候，爷爷经常晒书，经常翻开家谱对塆人说，这是某某祖先写的格律，这是某某祖先写的骈赋，他一脸的崇拜，一脸的自豪。准确的说，博士的幻想源于梦想，梦想源于爷爷的潜移默化。

        博士吃了定心丸，他下决心要复读，下决心要考上大学。

        博士一早就爬了起来，搭了早班车往家里赶。他本来是想先将行李送回家再去借钱，可是当他来到家门口时却发现大门上了锁，问隔壁，说是父亲的胃病犯了，住院了，他又连忙赶往医院。他见父亲瘦得不像人样，忍不住哭了起来。母亲劝他，问他是怎么知道的，他不搭理。姐姐发现不对劲，问他怎么了？怎么突然回来了？姐姐这一问他越发哭了。姐姐生气了，嚷道：“肯定是吃不了当学徒的苦跑回来的！瞧你这文不文武不武的，看你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啊！”说完接着数落:“还不争气，父亲进来几天了，没有钱交，医院天天催，说是再不交钱就要停药，我和妈一直说好话，说去借，可借了几处又没借着，这不，今天……”姐姐话音未了，师父突然进来了。

        师父是因为博士才回来的。他见博士就这样走了，不放心，就跟着回来了。毕竟，人家亲手将孩子交给了他，又亲眼见他带走，若是出么事他要负责。再说，他还想跟博士的父亲说明原委，乡里乡亲的，低头不见抬头见，必须有个交待。本来，他想跟博士同行，亲手将博士交给他的父亲，因为他料到博士赶不上当天的班车，一早就爬了起来，正要下山找他却遇见了熟人，这熟人是货车司机，正要往山外运木材，让他坐顺风车。这熟人还说，这么大的伢儿正处在叛逆期，就是找着了也不一定与他同行，没准还会弄巧成拙。师傅觉得有理，便坐了顺风车，于是他俩错开了。

        师父先是回到自己家里，一进门却听屋里头说，博士的父亲犯病了，住院了，他的家人正急着四处借钱，师父得知后连水都顾不得喝上一口就赶了过来，还居然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似的，掏出五十元钱递给博士，说:“拿去交了吧。”之后又对他的父亲说：“咋又犯了呢？好些没有？好好养吧，别担心诗儿，他聪明着呢，也很听话。噢，我昨天晚上去林场向家里打电话，电话里我屋里头说，你住院了，回来就告诉了诗儿，他听了后很着急，急得今天天还未亮就吵着要下山。”

        博士见师父来了，是来送钱的，居然啥都没说，很感动。博士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，他想，若是别人给的，若是父亲没有生病，那该有多好啊！那他就可以拿上这些钱去继续复书，继续考大学！但博士不能，连想都不能！因为这钱是师父给的，因为……博士也啥都不说，连谢谢都没有，只是默默地接了钱，叫上姐姐将这钱送进了医院。第二天，又跟了师父，跟着师父继续学手艺。

        从此，博士再也不敢碰纸和笔了，一门心思跟师父学手艺。